衡哲自序
我既不是文学家,更不是什么小说家,我的小说不过是一种内心冲动的产品。他们既没有师承,也没有派别,他们是不中文学家的规矩绳墨的。他们存在的唯一理由,是真诚,是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。
我每作一篇小说,必是由于内心的被扰。那时我的心中,好象有无数不能自己表现的人物,在那里硬迫软求的,要我替他们说话。他们或是小孩子,或是已死的人,或是程度甚低的苦人,或是我们所目为没有智识的万物,或是蕴苦含痛而不肯自己说话的人。他们的种类虽多,性质虽杂,但他们的喜怒哀乐却都是诚恳地。他们求我,搅扰我,使得我寝食不安,必待我把他们的志意情感,一一的表达出来之后,才让我恢复自由!他们是我作小说的唯一动机。他们来时,我一月可作数篇,他们若不来,我可以三年不写只字。这个搅扰我的劳力,便是我所说的人类情感的共同与至诚。
这小册子中的十篇小说,是在我十年来的作品中选择出来的。其中除第一片外,其余都以著作的时间为次序:初篇[一日],是作于一九一七年的,未篇[一支扣针的古事],是作于一九二六年的。他们曾先后的在下列几种杂志发表过:《留美学生季报》,《新青年》,《努力周刊》,《小说月报》,《东方杂志》,及《现代评论》。但我并不曾想把他们集成册子,现在忽然把他们汇集付印,却是由于两个意外的动力。
其一,是去年三月间,南京城内的变乱。我十余年来的日记,信札,以及一部分的笔记文稿之类,是都存在南京的,而那个变乱,竟是他们完全散失毁灭。我心痛之余,便想把带在身边的一点小说诗文,集印起来,俾不至于像留在南京的文件一样,一散而不可复得。
正在这个时候,有几个朋友在上海组织了一个新月书店,他们向我要了文艺的稿子。这个要求正触动了我上面所说的心怀,于是经过了几度的踌躇,便决意听从了几个偏爱我的朋友之言,先把这些小说付印了。这便是我所说的,促我将这个集子付印的第二个意外动力。
但是,我已经说过,我不是文学家,我的作品也是不愿承受什么规矩绳墨的测验的。我把他们公世的唯一理由,是我写作他们时的情感的至诚,与思想的真纯。因此,我现在谨把这个小册子,奉献于重视这样的情感与思想,甚于技术与家派的读者。
民国十七年正月,序于北京。